從戰爭面向論洛夫《石室之死亡》中的「黑」

 

一.  前言

李英豪在〈論洛夫「石室之死亡」〉一文中指出,在洛夫的這組長詩中,黑色是其一重要的面向,表達出一種沉痛的呼喊,其言:「在『石』詩及其續稿中,沉痛和呼喊和黑色似乎成為不可分的意象。……『黑色』,幾乎可代表了洛夫所迷戀的『上帝』」[1]。我們若檢視《石室之死亡》中「黑」所出現的次數,則共計19篇,其餘旁及「黑」之氛圍但不言此字者,也尚有數篇。因此,此一觀察是準確的。然而《石室之死亡》作為現代詩史上舉足輕重,亦飽受爭議的作品,其濃烈壓縮的精密意象,並不能僅就這樣的觀察、論斷而作為結束。故筆者在這篇文章中,將試圖對於此一主題進行討論。

  但是,此一單純的詞語,此所能包含的意義範圍是廣大的,其指涉的內涵亦相當紛雜。因此,著眼於洛夫作為創世紀詩社之創始人之一,其作品主題與戰爭息息相關;再考量洛夫《石室之死亡》一詩之創作初始是於金門砲戰中,本文將以「戰爭」為貫穿核心,討論洛夫在此組作品中,呈顯出的「黑」之面貌。

 

二.  「黑」的連結

在進入《石室之死亡》之文本前,我們必須先對於「黑」此一詞彙,進行一個概括性的瞭解。

從色彩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黑色給人的聯想包括有正面的高雅、穩重、以及堅強。我們可以說,這樣的感覺來自於黑色所帶來的安全感,因為黑色並不與任何的顏色衝突,故而顯得不突出。從傳統中國文化的角度來看,黑色也帶有這樣相似的正面意涵。在中國古代,黑色象徵尊貴、剛毅、嚴正、憨直等。就尊貴和莊嚴來看,最佳的例證即是黑色是夏和秦所崇尚的正色,而夏和秦兩代的公卿大夫的官服、禮服、祭服,亦因此故而皆為黑色。

然而,從另外一方面來看,黑色亦有其負面的意涵,包括悲傷、冷漠、恐懼、邪惡、具有威脅性等。站在西方文化的角度,這樣的觀點體現的是西方文化視黑色為基本禁忌色的特性,因而產生在精神上層面之厭惡。此一現象可能導因於黑色對於光線完全吸收的特性:它吞噬一切的性質使我們感到被吞噬的可能,因而覺其具有威脅感以及侵略性。所以如不吉利的話(blackwords)、兇日(a black letter day)、邪惡(black man)、沮喪情緒(black dog)等字眼,都與黑色緊密牽連。中國文化亦有類似的負面連結,例如黑幫、黑心、黑市、黑店等字詞,都帶有不好的、貶損的意味。

在負面意涵中,黑與死亡的連結則是另一不可忽視的關係。相對於光明下的清晰可見,人類對於無法清楚得知的事物總是感覺到不安與害怕。因此,在沒有任何光影的黑色、黑暗情況下,人類對於死亡所具備的不安定、未知的恐懼,便與黑暗自然地連結在一起。中國與西方對此皆有相同的連結,比方西方喪禮中著黑服,並以「to wear black for someone」言說為某人服喪;中國文化神話中的與死後世界有關的「陰曹地府」則和光明相對,也是暗無天日的。

至此,我們已粗略地檢視了「黑」的正反兩面,而在洛夫《石室之死亡》中,也存在著這樣的多面性意涵。但當以「戰爭」為主要關注面向時,則此一多樣內涵,將縮限於負面的連結,包括前述的侵略性、邪惡、死亡等含意。在下一節中,將以此為導向,檢視此組長詩中的的黑。

 

三.  《石室之死亡》的「黑」

承前所述,在《石室之死亡》中,洛夫以黑來呈現在戰爭主題之下,與之相連的不同面向。以下將以內容與手法兩方面,來討論「黑」的呈顯方式。就內容方面,旨在談論洛夫如何以黑色來展現戰爭與死亡與相關內涵;而就手法上而言,將討論洛夫在詩中常用的黑白對立手法。以下分述之。

 

(一)黑:關於戰爭

洛夫在《石室之死亡》中,首先於第二十四首點出他對於戰爭的看法,其言:

 

想到戰爭,戰爭是一襲折不攏的黑裙[2]

       

誠如前面所提及,西方文化談論到為某人服喪之時,會以著黑服的形象出現,故在此處,當洛夫以女性的衣著「裙」,輔以顏色的「黑」,來點出戰爭的形象,顯然即是指出戰爭與死亡的緊密連結了。在戰爭當中,死亡總是不斷地出現在各個時刻,我們無法避免,因而被迫地立即正視這個問題。而此一反覆出現,不曾在戰爭結束前終止的被迫「死亡」,對於詩人而言,就好像是「一襲折不攏的黑裙」一樣,當我們以為衣服就要折好的時候,就會立即出現其他不平整的區塊,永遠無法收止。除此之外,運用了女性形象的比喻,也暗指著戰爭除了使男性不斷地在戰場上逝去以外,同時也使得更多的家庭面臨崩壞毀滅。從此處來看,對詩人而言,戰爭即是無止盡的死亡,並造就許許多多家庭的破碎。

在第四十一首,洛夫對於戰爭則以不同的方式來表達,其言:

 

戰爭,黑襪子般在我們之間搖幌[3]

 

一如簡政珍所言,洛夫此處以黑襪子的「黑」,來暗指生命中的黑暗,他認為「襪子穿了發臭,丟了可惜,總在意識間搖幌,隨時提醒人們他的存在」[4]。由此可見,對於這樣的被迫死亡,對於這種因戰爭而造成的悲劇性死去,在詩人的眼中,是令人厭惡的。故,這裡的黑色,不再只是對於死亡那樣原始黑洞的描摩,而是進一步地,以黑色作為一種評價,將具有威脅性、侵略性、污穢不潔的形象附於其上,藉之表現詩人對於戰爭排拒、反感的態度。

於此,我們可以看到洛夫在作品中,因面對戰爭而產生的兩層向度:一者,對於戰爭進行譬喻、象徵等手法的描繪;二者,於描繪之中,投射詩人對於戰爭的評價。從後者來看,四十四首可謂直接承襲著四十一首的反戰態度而來,其言:

 

晨色猛撲向屋角一個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們在血肉裏相逢

是慶典,是戰陣,鼓聲傳自腰際[5]

 

在這首詩中,睡眠一如羅伯˙福斯特(Robert Forst)在其著名的詩作中以「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哩路要趕」[6]一句與死亡做出連結,而洛夫更進一步地,添以黑色來顯露出其對於戰爭所引發之死亡的評價:戰爭(睡眠)中所經過的過去(昨夜)是一個愚蠢不過的行徑,所造成的,不過是血與肉的互相碰撞、廝殺而已;在戰爭之中,前線的人們都將化為原始的血肉,然後不復存在。因此黑色代表的是死亡的深淵,代表的是戰爭後的混沌,代表的是不斷爭戰的矇昧。

  而就描述性的語句來看,開篇第一首即是最好之例證。其言:

 

祇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

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7]

 

此處的黑色支流,或可解為詩人的意識跟隨著砲彈,在擊中守軍士兵的剎那,看見那些殘骸肉體中,原本是鮮紅液體流動的血脈,經過爆炸的高溫灼燒之後,於緩慢的意識時間中,一點一滴地轉變為黑色的餘燼殘存。而「咆哮」一詞,代表的不僅是砲彈爆炸時的聲響,也或許是逝去的人們不甘願的心情,進而發出的怒吼。因此,此處值得注意的是,洛夫在這樣的描述性語句中,也暗藏了自身對於戰爭的態度。其他篇章中,亦有類似的情形:比方三十三首中,接續著二十四首的喪禮形象,以「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馴服一把黑布傘的憤怒?」[8]點出逝者與親屬之間的關係;逝者的面容只殘存在照片之中,但這面容中的雙眼所要面對的,卻是許許多多家屬在弔祭時的眼光。而一把黑布傘的憤怒,——也許來自最至親的血脈,也許來自最深愛的妻子——,便是無語地追問戰爭何其慘忍,竟帶走最重要的人的生命?此處雖不明言,但對於戰爭的控訴反對,卻已在不言中呈現。

總地來看,在戰爭主題下,《石室之死亡》中的「黑」至此已呈現一大致的輪廓:它不僅僅指的是死亡的巨大陰影、戰爭的殘酷無情,同時,也呈現了洛夫對於戰爭的厭惡及反動的情緒。而它的作用,正如張春榮在〈洛夫詩中的色調˙黑與白〉中所言,像是一根鋼針一樣,「刺痛我們內心身處的盲點,引起我們對平常不喜歡觸碰的問題,深思、默念、激盪……」。[9]

 

(二)黑與白的對舉

透過上述的討論,我們看到了在主題內容上,洛夫對於戰爭的反動。承續著這樣的態度,洛夫常以黑白兩色的對舉,甚至以白色葬送於黑色之中,來闡述戰爭的無情與殘酷。首先以第五首為例。下錄此詩部分:

 

光在中央,蝙蝠將路燈吃了一層又一層

我們確為那間白白空下的房子傷透了心

某些衣裳發亮,某些臉在裡面腐爛

那麼多咳嗽,那麼多乾枯的手掌

握不住一點暖意[10]

 

在這首詩中,雖然沒有像其他詩作一樣,直接地言說黑,但蝙蝠作為黑色的代表、死亡的象徵,卻是再清楚也不過的。張漢良在〈論洛夫近期風格的演變〉中認為,此一意象「指蝙蝠繞著路燈飛翔,象徵的仍是死亡『剝』奪生命。……,而是凌遲處死。宛如一片片得黑蝙蝠遮住光亮,死亡也是一片遍地剝奪了生命」[11]。筆者更進一步地認為,在此處,光所象徵的是希望、生命、與心靈,但卻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噬;而這黑暗來自於戰爭對當事者的磨難,來自於對喪失親屬者所造成的悲痛。是故,在黑與白的對舉,卻又同時將白逐漸消去的過程中,戰爭的陰影便從而擴大。四十四首的「晨色猛撲向屋角一個又黑又深的睡眠」[12]亦具有類似意涵,此處便不再贅述。下舉第二十九首以討論藉黑白對舉呈現戰爭中價值崩毀之狀況,其詩節錄如下:

       

誰的靈魂中寄居著知識的女奴

誰在田畝中遍植看不見的光輝

你們原該相信,慕尼黑的太陽是黑的[13]

 

此詩旨在諷刺軍旅行進中,隱而不顯的嫖妓、慰安婦等性的交易。在這個場景中,女性運用各種手段所產生的誘惑,粉碎了軍旅間男性本應有的禮教規範,而僅存獸性的慾望於當下。於是,任何原有的價值觀崩解了:愛的牽繫消失了,剩下的是一夜慾望的解放;對於知識、真理、信仰的追求,也逐步毀壞:因為在這個時刻,既有的光明和希望也都不存在了。因此詩人以「你們原該相信,慕尼黑的太陽是黑的」一句,將原有的光明在一瞬間轉為黑色,彷彿預示著在戰爭中對於知識、光輝還抱有希望的人,終將面臨信仰幻滅的一天。

 

四.  結語

通過這樣的分析,我們看到詩人在戰爭主題上,如何運用黑色,來表示多層次的意涵。黑色不僅指戰爭所帶來的死亡,更直指戰爭本身的殘酷、冷血。同時,透過黑色與其他事物的連結,又使我們能夠從中看出詩人對於戰爭的反對與厭惡。除此之外,在黑白對舉的使用下,我們更能夠理解黑色在無光的特質下,體現了光明逐漸消失的過程,象徵著希望的幻滅,從而領略戰爭、死亡的令人悲痛與失落。這便是洛夫在《石室之死亡》中,透過「黑」所展現的多面性。

 

 

參考資料:

l          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

n       李英豪,〈論洛夫「石室之死亡」〉

n       張漢良,〈論洛夫近期風格的演變〉

n       張春榮,〈洛夫詩中的色調˙黑與白〉

n       簡政珍,〈洛夫作品的意象世界〉

l          波赫士著,陳重仁譯,《波赫士談詩論藝》,時報,2001

l          常敬宇,《漢語詞彙與文化》,北大,1995

l          賴瓊琦,《設計的色彩心理—色彩的意象與色彩文化》,視傳文化,1997

l          安琪拉萊特,《色彩心理學》,新形象,1998

 


[1] 李英豪,〈論洛夫「石室之死亡」〉,於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頁87

[2] 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頁31。以下詩文皆據此本,只註頁數。

[3] 48

[4] 簡政珍,〈洛夫作品的意象世界〉,於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頁221

[5] 51

[6] Robert Frost, “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轉引自波赫士著,陳重仁譯,《波赫士談詩論藝》,時報,2001,頁42

[7] 8

[8] 40

[9] 張春榮,〈洛夫詩中的色調˙黑與白〉,於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頁173

[10] 12

[11] 張漢良,〈論洛夫近期風格的演變〉,於侯吉諒主編(1997),《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關重要評論》,漢光,1988,頁159

[12] 同前。

[13]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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