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克勞麗莎˙范恩（Clarissa Vaughan）
克勞麗莎作為戴洛維夫人的同名者，她的現實生活中不僅是戴洛維夫人的翻版，同時，她也扮演著吳爾芙在彼世的鏡像反轉：在吳爾芙的人生中，她與丈夫雷納德互相牽絆，且終生受到他照顧她的病情，而克勞麗莎與理查間亦存有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但不同的是，照顧者的角色與性別轉變，成了克勞麗莎在照顧理查。
是故，當順著這條糾葛的情索深入探究，不難明白，克勞麗莎的問題和困局並不如蘿拉或吳爾芙，是來自社會價值的期許禁錮，或者來自男性社會所背負的女性責任，或者自我權力的被剝奪；同樣具備了同性戀者的身份，克勞麗莎不必再擔心同性戀者的身份必須被埋葬，不必顧慮身為女性就非得相夫教子的義務，她所面對的，所恐懼的，在蛋殼下包裹的，其實是過去的經歷，和面對現實的殘酷。
回到電影的場景也許便能窺知一二。當路易（Louis Waters）站在廚房，對著克勞麗莎述說理查小說中的真實性時，克勞麗莎開始退縮，顯露出她的畏懼；她一如往常，假裝那些內容其實與真實不盡相同，但路易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名字的改變不過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作法。當路易開始談論自己曾經回去探視那棟老房子時，克勞麗莎開始感到不安與痛苦；那些她不願回憶、不想面對的往事，最終竟血淋淋地攤在自己的眼前，逼使她去承認，去面對。
蛋殼破了，武裝碎了，這錯誤來自自己的手，來自自己邀請的人，來自理查˙布朗的選擇，來自路易˙華特斯。
是的，她愛理查，但他的選擇不是她；是的，她愛他，但她只擁有他一個夏天，而他卻擁有了他付出的愛；是的，她愛他，但她剩下的只是這貌似正常實而弔詭的不正常糾結關係，而他卻離開了他，擁有了自己的天空，展開了自己的生活。這是何等的諷刺！對她而言，她想擁有的過去不曾長存，她想掌握的現在只是一場空夢，自始至終，她的人生彷如無足掛齒，一片空白。
所以克勞麗莎必須否認，否則書中的真實將會戳破虛幻的假象；她必須逃避理查的詰難，因為她早已經知道這熱鬧盛宴是為了掩蓋內心的空洞；她必須忽略莎利（Sally Lester）的建議，因為當她把理查放到路易的身邊時，她與理查的聯繫彷彿就要斷裂，而自己的存在意義就會消逝；她必須拒絕路易的擁抱，因為他的自主人生讓她感到自我如此渺小。
蛋黃是過去，蛋黃是現在；蛋黃是路易，蛋黃是莎利；蛋黃也是理查和她的關係，蛋黃更是她的一生。但是她將它們丟在一起，全然地攪亂了。
克勞麗莎並不是不知道真實，只是始終沒有勇氣去面對。她可以坦白地在女兒面前承認過去那曾經短暫擁有的幸福，可以明白理查要她選擇自己的人生；可以明白應該放下過去，正視未來，但卻永遠提不起勇氣去面對。她只願意自欺欺人地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窗外，問著「為什麼一切都不對？」，並一再地踏入那禁錮著她，上升至不正常關係的牢籠。
所以理查幫她拆毀了這個監獄。就像《戴洛維夫人》中的塞普提姆斯，理查以一個敏銳的心靈感知到我們無法將過去還原，必須掌握當下，因此他以他的死去，試圖去挽救克勞麗莎，使得她能夠珍惜自己的生命。他扯斷了纏繞在兩人身上的鎖鍊，要克勞麗莎面對自己生命的分分秒秒，而不再被只能是回憶的回憶困住自己的腳步。
但，儘管他殞滅了，儘管這牢籠不復存在了，戴洛維夫人卻被「我愛你，我想再沒有人像我們倆這般曾經擁有幸福」給綁住了。她未能從震驚與錯愕中醒來，未能從自我構築的心牢裡掙脫出來。她未曾想過，原來自己，曾經也擁有過理查所給予的愛。
於是吳爾芙給了她一道光，給了她另外一個自己，蘿拉˙布朗。蘿拉讓她看到了一件事情，即是她的人生沒有走到絕境：當一個人的人生走到了毫無其他選擇的困局，當一個人終身背負著拋棄子女的苦痛，她仍能夠堅毅地、毫不後悔地走下去，那一個未曾真正為自己人生打算的人又怎麼可以感覺到後悔？唯有活著的人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如果面對理查的死還不能從過去走出，還不能使自己理解現實生活中的豐富、充滿可能性，又要怎麼真實地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她已經活在幸福當中；沒有社會觀感的壓制，沒有為了生育而生育，甚至擁有了伴侶與孩子，她又為什麼要緣木求魚般地在過去的時光裡挖掘那已經掌握不到的幸福？曾經擁有，足夠了。
因此她給了莎利一吻。這一吻，不是她與理查過去的糾纏情感，不是吳爾芙與妮莎的生離，不是蘿拉與凱蒂的死別。這一吻，是新生，是幸福，是無盡未來的開始。
五.結語
透過影巧妙的剪輯，這部電影以宛如意識流的方式，將三名女性看似無關的人生，巧妙地連接在一起，並有了一貫的主題：活出自己的生命。是故，本片雖是沈重，繚繞著死亡的煙霧，但整體卻透著朝向生命的光芒：以兩段的半悲劇（言半悲劇，係因吳爾芙的突破卻受限，蘿拉的覺醒卻背負苦痛），烘托出最耀眼的希望。此外，雖然以同性戀為題材，但電影卻試圖指出，自主意識的覺醒與坦然面對自我與否的問題，並不因著時間、空間、性別而有所差別。不論身處於哪一個軀殼裡，我們都必須面對我們生命中的「時時刻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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