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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意識中奔跑,他如此以為。
  眼前的樹林無止盡的蔓延,黑壓壓的一片,佈滿了整個山谷。在一哩前還是秋天,橘色、黃色的楓槭染紅了整個視野能及的領地;風是徐而暖的,葉漫步在空中,像是一隻隻新生的蝴蝶,歌頌著充滿詩意的時刻。一哩後怎料是秋冬之交?一株株了無生機的枯骨筆直地射向天際,將綺麗的天空一分為二,二分為三,再分為四,最終什麼也看不清,只有那些許照入落葉堆中的光暈,還透露著它尚存在的事實。
  他心焦,轉身想要回頭卻發現來時的路已然消去。日行的軌跡仍在向前,不論他是否停下腳步或是奔走迅疾,它都在移動;那些它觸手撫慰不到的地方,被無月的夜吞食著。他怔住了,那些色彩瑰麗的琉璃光影去了哪裡?他們從哪來,又為什麼消逝?他不能理解,感覺到迷惑,黑暗的腳步向他壓逼而來,使他感覺到一股沉重的冰冷而無法動彈。一吋,一吋,他的腳尖突然感覺到刺痛,夜晚的邊緣正貪婪地賞玩著他的腳趾。他驚呼了一聲,猛地抽回自己好似麻木的雙腳,然後轉身,然後拔腿就跑。他史無前例的感覺到如此恐懼及慌張,他只能跑,沒命地跑,像歐里昂那樣地(Orion)奔跑。
  你想逃去哪呢?他問。
  不知道。他回答。
  那慘白的枯枝無視背後湧動的風壓阻擋,勢如破竹般從幽冥中伸展出來;好幾次,他的雙腿就要被他攫住,不能在往前分毫;好幾次,他的背襟就要這樣被他俘虜,他連忙撕開自己的衣衫,任他在絕望中化為一只保命的替身,被不辨真偽的夜后給謀刺。跑啊,無止盡地跑啊,儘管雙腿已經疲憊不堪,仍是得用盡全力地奔跑;逃啊,豁盡全力地逃啊,儘管冬天的陰冷以化為降霜墜雪於行途,那雲端之外的暖日卻是唯一救贖的解藥。黑夜靠近,黑夜遠離,像是追捕獵物一樣地玩弄著倉皇的人事,以謀求更多的趣味與喜樂。他吳儂軟語,好心地問他要不要飲一口水,憩坐片刻;他嬌羞諂媚,以萬種風情的蠱惑,想要擁他入懷。他拒絕,他推開一切,向那個還懷有希望的彼端前去。
  他以為自己跑得很快,他如此認為。但他的身體只以每拍六十中,十六分音符所組成的的三連音的速率在前進,然後在朦朧中,留下一格格的殘影。白色的衣著,手指,拉扯,舉起,後拋,騰空,飄移,白色閃爍,變小,變小,變小,然後在黑夜中驟逝。只剩下意識,也只存意識,身體的慘白跟雪國化為同質的淒冷,再也分不清楚誰是誰,誰不是誰,然後刷的一聲,被數以萬計的烏鴉吞下,沒有深淺,沒有光澤。
  你還要跑嗎?他問。
  他沈默。
  他向上蒼許願,然後奮力一躍,在縱身撲向前方,而黑夜就要趕上的剎那,化成了白鴿,振翅飛去。地平線上的夜晚再也搆不著他的雙足,也攔不下他的腳步。他飛啊,衝進那七彩雲霓的霞光之中,直向雲端而去。一股暖意流進了他的心頭,是日的觸手;一張如夢的彩布包裹住他疲累的形肢,是雲的呵護。橙色的靈動,紫色的豔麗,奔騰的雲氣之中彷彿蘊藏著皇龍之氣,依稀似有神跡仙址;昊光從天極處緩緩迎來,在若隱若顯中,似是張開了雙手,歡迎他的到來。諦聽,諦聽,鳳凰在鳴啼,天磬之音迴盪在流光之中。那通往極樂的門似乎就要打開,只要走進,就能達到天國。他佇立原地,看著這玄密的一切在眼前開展。
  你太天真了。他說。
  胸口突來一陣刺痛,他驚慌失措,不知自己何時已被追上,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小的黑色齒輪正慢慢加速旋轉著,將自己緩緩地切割開來。周遭一切同時也漸漸地失去色彩,被一個個電磁波的雜訊,轉化為單調而死氣盎然的黑白。沉默,無聲,所有的一切在轉瞬間全部消融,回歸到他們原本的面貌,然後在其他還沒轉化完全的空間之中,形成一個個龐大而純粹的窟窿。無力飛起,再也飛不上去,他開始失速地墜落,從天堂墜落至人世,再從人世墜落至無間。他變回人形,羽毛迅速地脫落,在下墜的路上,從漂浮的純淨變為湛黑,然後燃燒成無光的一團黑火,然後消失。再也沒有剩下什麼,除了那些從他身上佚散的羽翮,和燃燒時的滋滋微響,再也沒有剩下什麼。
  後悔嗎?後悔用了這麼多力氣奔走,仍是逃不過這宿命的一劫嗎?
  不後悔。他微笑著,帶著幾滴淚水,微笑著說。
  喔?
  你看,那些是我曾走過的痕跡:我跑過的峽谷,穿過的林子,飛過的空間,努力拍過的翅膀。風還走著,水也還流著,這些種種不是都還在嗎?你聽,他們還說著話呢,還說著話呢……


後設說明:
  依然不喜於寫後設說明,畢竟有時候自己寫出的作品,恐怕連自己都不明就裡。
  作為一篇習作的作品,這篇文章,恐怕是唐、宋、明清中任一者皆不盡相像吧。文章雖如夢境,但明清之文築的是一可以極致耽溺於其中的美夢,而非如此凋零敗破的景象;亦無饗宴,故不似唐代以瑰麗的歡愉,來淡忘宇宙黑洞的模式;也少頓起,不如宋朝與大化冥合,以儒者型態坦然接受終歸虛無的結果。因此,這篇文章當真可以說是四不像。它有的只是清代那一絲絲造夢的念頭,有的只是宋代那面對生命滄桑無奈之時,偶爾言說的自嘲與妥協,有的只是唐朝那一點瑰麗的歡愉,以及匆忙奔走在宴遊之後,自欺欺人的鴕鳥心態。
  因此,這篇文章勉強而言,像宋代為多吧。面對生命背後常在的黑暗,我們有時候便是以這樣自我安慰的方式,與生命做出妥協。我們肯認自己曾做過的努力,肯定自己曾付出過,然後相信自己還擁有些什麼,還能在多作些什麼。這彷彿是一種瀟灑,但同時也是種矛盾的蒙蔽,因為我們心中總是暗暗地知道,不只是這樣,不只是這樣……
  大抵如此,無法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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