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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詩中白色與死亡意象之連結

一. 前言

  詩人鴻鴻曾在〈顏色與形式──試讀鄭愁予近作〉一文中指出,鄭愁予在《雪的可能》中寫出了最美的綠與充滿想像力的藍。但實而言之,他認為鄭愁予最善寫的,其實是白色[1]。而張梅芳女士則在《鄭愁予詩的想像世界》指出,鄭愁予詩作中的白色,其部分與死亡意象是息息相關的。[2]因此,本篇報告將結合兩者,透過對於鄭愁予詩中白色死亡意象的出現,進行解讀、詮釋,企圖對於諸意象的使用進行更進一步的分析。

 

二. 白色的意象連結

  在對此一主題進行剖析之前,我們必須先對於白色的意象連結,進行一個概括性的瞭解。按色彩心理學來看,白色在抽象上連結著純潔、樸素、神聖、虔誠、虛無等意象;它代表著中性、輕盈的感覺,但同時具備了負面的意涵。在西方文化中,白色多用在婚禮場合上,以體現其積極、正向的一面,例如上述所言的純潔、神聖,分別以白色的婚紗去寄寓在新娘的整體特質,或者是以整體白色基調的布置去暗示婚禮的神聖性。

  中國傳統中,白色也有正向連結的一面:在《荀子》中,即言「身死而名稱白」。此處以白作為彰明、光明正大的意思。此外,在人品上,也常以「清白」、「潔白無瑕」等詞彙來表示人的品行端正。但不同於西方文化,傳統中國文化中對於白色則因五行學說之故,認為西方屬金,四季中代表秋,具白色,有肅殺兇氣,因此常將白色用在喪葬禮儀之上。相對於西方文化以黑色代表死亡,東方文化則以白色做為死亡的象徵:按中國古代文獻來看,古代禮制規定,家中若遇喪事,需待在家中守制,穿著白色喪服。故傳統文化中,服喪時多以素衣、素裳為主,而祭祀中的用具,如白幡、殮布,或者靈堂的布置等,亦多以白色為主色。更甚者,古典詩中如王燦〈七哀詩〉中「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以骨之白作為死亡蒼白空無的展現,或者如杜甫〈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中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雖未言白,但透過骨的聯想,以及足以凍人至死的嚴寒冰冷的想像,都指向白色與死亡的關連。

        由此可見,中國傳統中對於白色與死亡的連結,可謂緊密而不可分。而鄭詩在此一傳統之下,也深刻地展現了這樣的面貌。但仍須注意的是,死亡的層次並不單只限於生理上的生命終結,因此在進入詩的剖析之前,亦需將「死亡」的概念作進一步的釐清。

 

三. 死亡的多層次內涵

  就「死亡」而言,不論是東方或西方的哲學家都指出,「死亡」對於人——或說生物——而言,是迫在眉睫,無時不刻存在的。一旦我具有生命,則死亡的條件便隨之形成且依附在我們的生命之中。舉例而言,莊子曾言在〈齊物論〉中指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又,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 Heidegger)亦曾在《存在與時間》中指出「人是奔向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皆是這層意思。在這層面向上,人類對於死亡的想像可以回溯到一種集體的、對於時間流逝卻無可奈何的感嘆,對於曾經存在、但現在已經逝去的過去歷史的追悼,以及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人生態度上,如何面對死亡。

  但上述的死亡觀念,僅僅是就本質上的,或者更粗略地說法,就生理上、醫學上的角度,來考察死亡的第一重面向。死亡的第二重面向則展現在精神上的死亡。此類死亡展現在當存有者以至高的價值本體作為精神的追求目標,而此一價值本體、目標墮落,甚至是幻滅,以致於存有者面臨到心理上失落和痛苦的時候將痛苦轉化成為一種心靈上、想像意識上的死亡。因此,就這類型的死亡意識上,它可能是具備有歷史意識的死亡精神,對於曾經信奉、追尋的理念的消亡、破滅,進行死亡意識想像的鋪陳,達到一種追念、甚至是批判的情懷。又或者,其可能是對於這種價值目標的凋零進行美學上的哀悼、緬懷,企圖在想像中延續對於這種價值目標的追尋。

  總地來說,我們在「死亡」議題上,至少可以開展出兩個面向上的理解:肉體與精神。而精神面向則又可以在其中分出具有歷史意味與審美意味的兩個層次。從這樣的角度扣回白色與死亡在意象、意識上的連結,將有助於我們更進一步地去理解鄭詩中白色與死亡的關連性,以及其多樣之面貌。

 

四. 鄭愁予詩之中的白色與死亡

  從上述中對於死亡與白色的剖析,我們可以得出一個推論:死亡的面向由於有不同層次的內涵,因此在現代詩詩作的表現中,往往也因為這樣的多樣性,而呈現出不同的面貌。這些不同的面貌,也往往影響了白色在詩作中意象的詮釋。下面將以「死亡」的不同層次作為骨架,去進行鄭愁予詩作中對於白色與死亡連結的剖析。

 

(一)具有歷史意識的白色與死亡

  在鄭愁予的詩作中,此類詩作並不多見。此處舉〈受刑的羅丹〉一詩之部分作為分析對象。

 

前額骨裂的羅丹

仍坐著思想者的坐姿的羅丹

唯一的受了閃電之刑的

羅丹,肩以下

埋葬在水白的

灰燼中

《燕人行》,〈受刑的羅丹〉摘錄

 

  此詩的寫作背景係因鄭愁予前兩次造訪克里夫蘭藝術館,見羅丹之雕塑品「思想者」在經歷黑人暴動毀壞,始終未被修復,而自身在1980年再度造訪藝術館時,已無心探視,遂對美國的黑人問題有所感嘆而作。

  在詩作中,鄭愁予以羅丹去指稱被毀的「思想者」雕塑,一方面表達出對於藝術家而言,這無疑是一種污辱以及打擊:藝術作品無關乎政治上的問題,卻在暴亂之中被摧毀,這不僅是摧毀了藝術作品本來具有的崇高地位,也摧毀了人民在智性上、理性上的高度。因此,另一方面而言,羅丹,即思想者,也就成為暴動人民、甚至對於黑人問題無視的美國白人的理性的象徵,前者喪失了身為人應該有的理性,野獸般地任自己的憤怒在世界恣意地張牙舞爪,而後者也失去了身為人的理性,對於世界迫切且必須要處理的問題,視而不見。所以白色在這裡成為一種批判的色彩:它代表灰燼的白,是藝術被摧毀的空無;它還是灰燼的白,代表人類以為時間可以掩蓋一切,任灰燼覆蓋其上而對問題漠視的愚昧;它仍舊是灰燼的白,但代表的,是人類理性被憤怒燃燒後,剩下的空無。所以它是死亡的白,因為在這動亂中藝術死了,智性死了,連理性,也死了。人作為一個存有者,只剩下肉體還保有著人形,卻在實質上宛如死去。我們在這樣白色與死亡的連結中,看見鄭愁予對於歷史進行不滿地抒發,安靜地批判。

  下面再舉〈夢斗塔湖荒渡〉部分為例。

 

亂冰擁在東南沿岸

一片大白的湖水在西北

最無奈的季節是尚封未封

雉鼠也難踏越

而欲渡無渡

舟楫臨冬就已冷置

《燕人行》,〈夢斗塔湖荒渡〉摘錄

 

  此詩係鄭愁予於友沈鈞生於夢斗塔湖西南方住處旅居時所做。此詩如同鄭愁予自述,是為沈鈞生之子早夭而作,以「紀念稚子之夭殤」[3],同時,也表達出一種對於歷史的追悼:因為夢斗塔湖邊原居之印地安部落,已不知所蹤,僅餘丘塚遺留於原處。鄭愁予開篇即言「一片大白」,不僅是因為季節上的冬景而言白,同時,也是為全詩追悼蒼涼冰冷的歷史逝去,塑造一寂寥的氛圍。所以詩的尾端他說「為什麼遷到湖的南方/我們注定了遙遠的死亡……」,又言「這樣的歌,我們唱著/無論是老年或是少年/也反覆地/唱著」,都是有感於在歷史中,這些曾經存在的民族已經消逝而言。白色,在這首詩之中,便是從初始就預告著最末的結局,是一逝去歷史的追念。

 

(二)處於時間流逝、人世變動的白色與死亡

  此類是鄭愁予詩作常見的主題,體現了鄭愁予在情感上面對人生不可避免死亡的態度。以下舉詩作〈一張空白的卡片〉之部分進行分析。

 

一張空白的卡片是一張照片的背面

(當歲月與山河不可翻轉了)

它在安詳地押著一個謎

是未開的百合在白中影藏童貞的秘密?

是我年老時面對白髮的鏡子?

卻什麼都不是,我只要寫上

這樣的白,是述說那日武昌以後我去國之悲傷的

《燕人行》,〈一張空白的卡片〉摘錄

       

  在這首詩中,末句「這樣的白,是述說那日武昌以後我去國之悲傷的」亦體現了前述所言對於歷史的追念,此處便不再重述。值得注意的是,在這裡,白色,象徵的即是一種對於時間留過,無法再回頭、重來的感嘆。「一張空白的卡片是一張照片的背面」,點出時間已經過去,照片已經被定格在那裡,不能移動,剩下的只是時間還在流走,而過去,已經過去。白色,於是成為一點一滴曾經記得,但現在可能已經遺忘的記憶。或者,就如自己白髮的寫照一般,在歲月中,最終可能什麼也保留不下來;青春走了,記憶走了,剩下來的,可能只有那些經歷過的歷史之中,自己曾有的情感而已。但那些,也只剩下一些朦朧的印象,而再難清楚且仔細地回憶起全部了。所以白與死亡,便在無形中建立起了橋樑,——因為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因為自己主觀的情志而被留下。

  這樣的情懷鄭愁予在〈鐘聲〉中有著更為直接的書寫。下列此詩。

 

        〈鐘聲〉

七月來了,七月去了……

七月遺下我們

八月來了

八月臨去的時候

卻接走那賣花的老頭兒…….

於是,小教堂的鐘

安祥的響起

穿白衣歸家的牧師

安祥地擦著汗

我們默默地聽著,看著

安祥地等著……

終有一次鐘聲裏

總一個月份

也把我們靜靜地接了去……

 

  在這首詩中,鄭愁予雖然僅只一次地提到白色,但是作為神職人員的牧師,卻給予人一種從現世通往彼世的想像。詩初始道出日常的時間並不帶走我們,我們不可能隨著時間在抽象意義上一同前進,成為永恆的存有者;時間緩慢地、安靜地流動,而遺留我們在這個塵世。直到我們被身著白衣的牧師進行死前的最後禱告,從生跨入到死,進入安息的那個瞬間,我們才成為抽象意義上的永恆存有,—如果有的話—,靈魂。因此,白色在這首詩中雖非中國文化下典型意義的死亡,但是藉由通往彼世的牧師作為媒介,似乎也展現了死亡的意象,而顯現出對於時間流逝,死之必然的無力感。

  最後,以〈手術室初冬〉的末段作為鄭愁予詩中此類白色與死亡意象連結的回顧。

 

那人去了

白色比別的多

死亡的白

介于護士白與雪白之間的

《燕人行》,〈手術室初冬〉摘錄

 

  在這段詩中,我們明顯地看到鄭愁予對於死亡與白的連結,作了一個最直接的點明。死亡所顯現出來的,即是一空無的寂寥,一無所有。人死後沒有了血色,於是死白;生命消逝了,熱情不在,於是冰冷的蒼白。死亡,剩下的只是一點存於世上的生者對於死者的追念,再無其他。因此,它比充滿生氣的護士袍要冰冷,而比自然的無情再多一點微弱的溫度。它從死者身上慢慢溢出,透到這個世界,然後籠罩在整個場域之中。死亡,就如同這灰暗的白色,單調,而且凝滯。這便是鄭愁予詩中,透過白色所傳達的死亡沈痛。

 

五. 結語

  透過上述的分析,我們驗證了在鄭愁予詩中,對於白色與死亡意象連結的多重面向。在這毫無生命、欲振乏力的色彩中,我們看見了鄭愁予對於時間、歷史的、人世的悲慟情懷。

 

參考資料:

  • 張梅芳,《鄭愁予詩的想像世界》,萬卷樓,2001
  • 譚五昌,《20世紀中國新詩中的死亡想像》,安徽教育,2008
  • 孟憲武,《人類死亡學》,洪葉,2006
  • 關永中,《愛、恨與死亡:一個現代哲學的探索》,商務,1997
  • 張淑琦,〈俄漢語顏色詞之對比研究〉,碩士論文,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2005

 


[1] 鴻鴻,〈顏色與形式──試讀鄭愁予近作〉,《現代詩》第18期,1992,頁33-34

[2] 張梅芳,《鄭愁予詩的想像世界》,萬卷樓,2001,頁173

[3] 鄭愁予,《燕人行》,洪範,1983,頁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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