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笑詼諧——稼軒詞中的幽默

一. 前言:

  稼軒作為南宋詞壇之大家,其作品暨有深厚雄闊、沉鬱蒼涼一類,亦有溫麗雋逸之作。除此之外,其筆下也時有詼諧幽默、嬉笑怒罵等風趣。此類詞篇,或稱為俳諧詞。范開在〈稼軒詞序〉中指出:「稼軒非有意為詞,乃『得之嬉笑』、『得之行樂』、『得之於醉墨淋漓之際』,情之所動則填詞」[1],可見稼軒填此類詞之情貌。

  按劉揚忠先生在《詞學唐宋俳諧詞敘論》中所言,《稼軒長短句》中,標有嘲、戲之作,可稱為俳諧詞者約有六十多首[2]。本文將引其中數闋為例,以詞中所展現之亦莊亦諧為題,就其詞中之旨趣、情感等面向,進行進一步的詮釋、分析。

        未避免影響正文瀏覽,所選用之稼軒諸詞,皆列於文末,以資對應參考。

 

二. 主題

  從稼軒俳諧詞中可以發現,其主題可以概分為數類:第一,以物為主題之作。例如〈卜算子˙齒落〉中,雖別有寓意,但以齒為題,戲談牙齒掉落的現象;又如〈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中,以酒為題,談戒酒心願,卻又與酒難分難捨之心情。第二,抒懷之作,以所見、所遇、所聞之事,笑談內心的情感。例如〈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中,稼軒以趣味頑皮的心情,寫出明明是窺看,卻要說成是「閒看」的調皮;又如〈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中,便以賞花時的偶發小事作為題材,以輕鬆筆調自我調侃。第三,譏諷嘲弄之作,藉詼諧風趣之筆,以詞作去對於社會、現實、或者人世間的一切,做出暗筆的批判。例如〈夜遊宮˙苦俗客〉以洗耳之典故,諷刺唱名利高調之客;又如〈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以自己的戰略書冊只能換取植樹之法,來諷刺國家不用志士北伐,去凸顯自己悲涼的命運。

  由此可見,雖是詼諧詞作,但稼軒或言事、或抒情、或詠物,其主題並非限定於特殊之事物,而顯露其無事不可入詞之特質。然而,必須注意的是,主題儘管不同,但稼軒填詞畢竟是緣事而發,因此不論表層的情感如何,其深層所在,皆是稼軒真誠情懷的展露,感時興懷的表現。是故,就整題而言,稼軒俳諧詞之主題亦可籠統地歸結為感懷之作。

 

三. 寫作手法

  就稼軒俳諧詞的寫作手法來看,可以粗略地分為兩個部分進行分析,分別為詞牌的選用以及採用的筆法。

  就前者而言,稼軒諸俳諧詞常以小令為主,而少中長調,所選諸詞中,亦多為小令,而僅〈驀山溪˙停雲竹徑初成〉為中調,〈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為長調。此一現象,可說與稼軒之氣度、個人性情息息相關。稼軒生平因壯志難伸,早年往往在填詞的迭宕之中,展現個人的雄心與抱負。詞中雖有沉鬱頓挫、欲飛還斂之特色,然豪雄之氣,自是難掩,情發意動而難絕,小令難容此志,遂成長調,一吐胸中感慨悲憤。因此俳諧詞既需展現幽默風趣,使人聞之莞爾,便不宜於詞中滔滔議論,亦非長調所以合用。故,稼軒之俳諧詞,便多是小令風格,一來短小淺顯,使聽者易明其中趣味,二來則易於收斂情懷,不致使情與體不相合,彼此衝擊,而顯得扞格。

  就所用之筆法而言,稼軒的俳諧詞可分為幾類:一者,純粹白描。此類詞之文字直白而淺顯,使人易於直接進入詞情、詞語所營構的世界,而不需費心費力於文字的迴旋之中。例如〈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中,即直言「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運用動作的描繪,透露出一種俏皮窺看的可愛。又如〈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以「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一語,巧妙地以喜藏悲,用看似尋常不過玩笑的口吻,說出深埋心中的悲痛。

  其二者,稼軒常化典入詞。李世豪先生指出,稼軒俳諧詞中若使用典故,多有「寄托身世之感」[3],或者「報國無門,甚或諷刺小人」3之意。例如〈卜算子˙齒落〉中嘗言「說與兒曹奠笑翁,狗竇從君過」即是以《世說新語.排調》篇中,八歲小童張吳興反損虧人者為狗之事,藉以扣回前文「剛者不堅牢,柔者難摧挫」,暗諷朝中主事者多為軟弱之輩,才能苟且偷安地常保自己的官位。而自己堅定不妥協的態度,反而不能在朝中成為一穩固的中流砥柱,令人感覺悲哀。又例如上一節所言之〈夜遊宮˙苦俗客〉中的「俺略起,去洗耳」,則化用許由洗耳的典故,表示自己對名利之言已然毫無興致,不想再沾染一身俗臭的心志。

  其三者,擬人手法之運用。此類是稼軒常用之筆法,藉著將物擬人,與之進行對話或動作的往來,在想像的言談中透露出譏諷、調侃、戲謔的語調。例如〈西江月˙遣興〉中,以松之動態樣貌,想像成松欲扶酒醉步伐踉蹌的稼軒,而進一步推松言「去」,展現豪邁又生動的畫面,並表明自己不需外力攙扶,而能夠剛強自立的形象與風骨。又如〈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中,與酒對談,嫌棄酒傷害他的身形,還說死了也無傷大雅,自己將之視為知交,真是一大錯誤。要它快快離他遠去,別再回來。其後以「杯再拜,道『揮之即去,招亦須來』」作收,為整闋詞提供了活靈活現的動態情貌,而杯語中蘊含的不在乎、非關吾事,是卿需我而非我需卿之感,更令人不覺莞爾。

 

四. 情感內涵

  承前文所述,稼軒諸俳諧在主題與寫作手法上,因應著不同的需要,展現出不同面貌。同樣的,稼軒俳諧諸詞雖都有著詼諧的一面,但其背後情感,卻也並非相同。就所選諸詞而言,可略分為以下數類。

        第一,屬恬淡閒適之閒趣之作。此類作品中帶有對大自然的欣賞,而稼軒填詞之情也較為抒淡,而無憤慨之情。例如早年詞作中的〈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即是以一種安適的心情,看著周遭的一切。所以能夠與鄰居互有往來,飲酒作樂,對稼軒而言似乎就是一種滿足了。而小童偷果實之事,似乎也不必太過計較,靜靜的看,似乎也顯露出一種純真可愛的美。因此「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便可見稼軒可愛俏皮之處。又如詞作〈驀山溪˙停雲竹徑初成〉中,稼軒在上片中欣賞山水風景之美,寫自己身在自然之中的感覺,而下片中則是結合人文情懷,想及陶淵明之情趣。最後則以花鳥與自己的互動,彷彿感覺到「我乃而今駕馭卿」(〈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築〉)一事之不可能,自己已經不如以往一般,能以文字驅使、描摹甚至凌駕這一切美景。但稼軒畢竟還沒有放棄希望,還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有所作為,因此此時稼軒的心境也許還懷抱一些文士情懷,雖然明白詩文、詞語等人文事物,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而無力的,唯超脫與自然大化冥和,才是自己需要做的事情,然而卻怎麼樣也還不能全然放下。故「野花啼鳥,不肯入詩來,還一似,笑翁詩,自沒安排處」其實是調侃自己還存在的一點不能超越的心智,還妄想以文字駕馭山水自然,而在深層意識上地肯認、表明自己還想有一番作為的心跡。

  其次,屬宣泄個人不滿,或譏諷無法苟同之事者。此類詞篇包括了稼軒對於國事,或者是自身懷才不遇之不滿,有憤難平之情緒。因此雖為俳諧詞,但語中多有譏諷憤慨,詞情多慷慨激昂到深刻悲涼。如〈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中,開篇直言過去英勇殺敵之事,豪氣干雲(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彔,漢箭朝飛金僕姑),但下片一轉,過去的事情已經不能在重來,現在的南宋也全無北伐之意,自己一身報效國家的心志,要來何用?因此「追往事」便只能「歎今吾」。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過,自己也一點一點地老去,最後只能將「萬字平戎策」去交換「東家種樹書」,如此而已。此時的稼軒不甘自己終老田園,牢騷與悲憤在此詞中顯露無遺。所以雖然是戲作,雖是詼諧幽默地說至少這些書集還能換得一些植樹之法,但這些俳諧語詞,無疑是用來遮掩稼軒心中的不平之意。同理類推,〈夜遊宮˙苦俗客〉一詞雖然在文字上只是對這些名利之事淺淺地諷刺一番,但其表層文字下,卻掩蓋了稼軒對只是追求功名利祿,而不真為國家報效者的非議。

  三者,遇事有感之抒懷之作。此類詩作在文字上雖然仍是詼諧趣味,但一如前者,其實都只是用來掩蓋稼軒內心真實情感的另一面,因此細細品味之後,便能體悟在詼諧之外,稼軒深層情感的一面。例如〈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中,稼軒雖然透過美感趣味的眼睛,描寫自然風貌的美好,但是在品味這些景致的同時,稼軒也看到了年歲增長,時光流逝不返,與自然景致有規律地反覆更替的兩相對照。所以景致雖美,但終究自已經老去,能再看幾回,實是難料。一句「白頭陪奉少年場」,可說是透露了稼軒心中無限的感傷。因此以「一枝簪不住,推道帽簷長」作收,其實是以笑鬧去遺忘那些生命中無法忽視的痛苦和悲傷。但這樣強顏歡笑的樣子,反而更讓那股蒼涼沈鬱在空氣中無止盡地蔓延下去……按此一情懷類推,稼軒在〈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中,雖然說的平淡,言己「宜醉宜遊宜睡」,或者還有能力「管竹管山管水」,但是實際上已是「百年蒲柳先衰」,年華老去而無心力再處理這些事情了。故諧趣雖在,但稼軒的心卻早已倦了、累了,難再有所為了。

 

五. 結語

  透過上述對於稼軒俳諧詞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俳諧詞即便詼諧幽默,但其實是涵蓋許多不同層面的。稼軒既以俳諧詞表明志向,透露出一種愛國志士的精神,也以俳諧詞寫出悠然自得,寄情山水的心境,更以俳諧詞的幽默風趣去掩蓋自己內心的傷感。因此,雖然俳諧詞始終嬉笑怒罵,但是透過對於稼軒俳諧詞深層情感、內涵的分析、研究,更能去體會稼軒的為人風骨與情意世界。

 

 

參考資料: 

  •  李世豪,〈論辛棄疾的諧謔詞〉,2008
  • 蘇淑芬,〈辛派三家詞研究〉,1999
  • 陳滿銘,《稼軒詞研究》,文津,1980
  • 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華正,1986

 

附錄:稼軒幽默風趣詞之選錄

 

〈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

連雲松竹,萬事從今足。拄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

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

 

〈卜算子˙齒落〉

剛者不堅牢,柔者難摧挫。不信張開口了看,舌在牙先墮。

已闕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

 

〈西江月˙遣興〉

醉裡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夜遊宮˙苦俗客〉

幾個相知可喜,才廝見、說山說水。顛倒爛熟只這是。怎奈向,一回說,一回美。

有箇尖新底,說底話非名即利。說得口乾罪過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

 

〈臨江仙˙簪花屢墮,戲作〉

鼓子花開春爛漫,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
不管昨宵風雨橫,依然紅紫成行。白頭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簷長。

 

〈西江月˙示兒曹,以家事付之〉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彔,漢箭朝飛金僕姑。

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最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人間鴆毒猜。況怨無小大,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無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揮之即去,招亦須來。」

 

〈驀山溪˙停雲竹徑初成〉

小橋流水,欲下前溪去。喚取故人來,伴先生風骽杖屨。行穿窈窕,時歷小崎嶇,斜帶水,半遮山,翠竹栽成路。

一尊遐想,剩有淵明趣。山上有停雲,看山下濛濛細雨。野花啼鳥,不肯入詩來,還一似,笑翁詩,自沒安排處。

 


[1] 范開,〈稼軒詞序〉。見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華正,1986,頁561

[2] 劉揚忠,《詞學唐宋俳諧詞敘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1992,第10輯,頁53-71

[3] 李世豪,〈論辛棄疾的諧謔詞〉,2008,頁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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