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陽》這部電影,講述一個中法混血的女孩,在母親嫁入自己田徑隊的教練家中之後,與教練原本的家庭之間,所屬訓練的隊伍之間,以及自我與自我之間所產生的關係變化。
  從表面來看,作為鄭有傑在《一年之初》之後所新導的電影,兩者在外貌上極不相同:在《一年之初》片當中,他野心龐大,透過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拼貼出一群在一年之末與一年初始的人們,如何在命運的引領之下,編織出人生巨大的網;而《陽陽》一片,則透過同名女角張欣陽的人生,述說一個外表平靜,內裡卻波濤不定的故事。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一年之初》片中,平穩沈靜的鏡頭風格,在《陽陽》中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一鏡到底,大量的晃動、震顫、以及失焦,因為這種不安定的因素,其實代表的,是陽陽一角的內心。透過這個鏡頭的暗示,我們看到陽陽在清爽的笑容之下,徬徨不安的情緒;她笑著,身為一個中法混血兒,卻因為父親早就不知蹤影,所以從不懂法文,她必須一再地面對眾人對她外觀上的羨慕,以及關於身份真相被拆穿的殘酷;她笑著,紹恩之於她,或者她之於紹恩,都存有著愛戀之心,卻在新家庭的關係之中,因為紹恩是「姊姊」小如的男友,必須拒絕抵抗;她笑著,面對小如因為紹恩之於她的曖昧情愫而產生的厭惡、憤怒、挑釁、以及言語攻擊,她必須假裝那些都只是一種不值得在乎的無心之過;她笑著面對一切,就算在踏上星途之後,因為臨時改變的劇本而被無預警的情節賞了巴掌,她也必須強忍著淚水,跟工作人員致謝,問好。她盡所有的能力壓抑住因自己不屬於任何框架所帶來的痛苦,在極度不安的情緒之中,偽裝出穩定而無憂的假象。陽陽,一如名字一般,外表是個充滿朝氣的女性,卻在內在中是朵一心向著陽光的向日葵;欣陽欣陽,在與陽光並存的陰影之處,她奔跑著。
  因此,從內在上看,這部電影談的是邊緣者的自我認同。從自我與他者的關係而言,陽陽在家庭上是不屬於新家庭的邊緣人:母親與教練的相戀雖然使得她有了個新家,但對這個家庭而言,除了母親以外,她始終不是這個家庭中跟任何人有強烈羈絆關係的人。面對既是教練,又是父親的大家長,她必須小心自處,才不會破壞他人原初家庭間的情感;面對既是運動場上的競爭對手,又是家中一份子,更是情感上早已存在的障礙,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避免之於紹恩,或者繼父的情感,都將使得小如不悅而破壞了原有的和平。至此,她成為部屬於任何團體裡的邊緣者,只剩下自己小小的世界在運作。
  然而,這個巧妙的天平終究失衡,在紹恩以及自己皆無法把持情愫的情況下,天平,再也無法在三點之間,穩定的站立。於是她付出了代價,把偷來的三個小時當作是自己吞下的禁藥,然後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勝利,讓給了小如,並離開了家,作為歉咎(對於家庭以及紹恩與自己的不軌)的補償。但離開了個框架的陽陽旋即踏入另一個世界,並再一次地成為邊緣者:在星途上,雖然因為有著吳鳴人的幫助,看似一帆風順,但對田徑場始終割捨不下的她,卻也不願從此離開曾經熱愛的場域,可是過去的一切與長期疏於訓練早已使得她差人一大截。因此,重返體壇似乎不再可能,懸盪在運動場的心,只得漂泊而無依。
  除了上述這些外在的以外,對陽陽而言,最大的困境,是她始終無法迴避的法國血統。沒有父親的她,抗拒自己身體裡的法國血液,拒絕成為任何人眼中的法國混血女孩;她不想知道任何可能根生父有關的資訊,不願意學法文,更排斥扮演一個法國女孩。她頑強地抵抗這一切,用盡所有的力氣想做一個平凡的非混血兒,但就如同吳鳴人所言,這些種種她想拒絕承認的,都是她天生的。所有的努力都成為徒勞,更將她推往格格不入的邊界之外。唯一支持她的,也許只剩下她對吳鳴人在長時間下所產生的愛戀。但對於他無法正面回應她的情感,她又再一次地枯萎,凋謝。
  這便是這個女孩,或者電影所揭示的核心:自我認同。從內到外,陽陽必須不斷地尋找自己的位置,在人與人的關係之中,身份特異的她該如何自處。封閉自己的內裏固然是一條道路,但當內部腐敗,只餘外表光鮮時,又還有什麼用呢?認同,不認同,在搖擺的路上,陽陽終究必須要面對並處理此一問題,然後找到真正的路。
  影片的最末看似陽陽找到了面對這些自我認同問題的答案,她接演了電影,在拍戲過程中正確地傳達了對父親的感受,而吳鳴人給的擁抱,似乎也成為了她生命裡的支柱。但,真的解決了問題了嗎?也許沒有。在這個留有大量空白的結尾裡,張欣陽自路燈未熄的清晨就開始跑步。她不斷地跑,寂靜地跑,彷彿就如同在過去的歲月裡,她藉由跑步放空心思,唯有在這個時候,她不必去思考這些種種。所以,究竟這時候的她是清醒了或仍在逃避?路燈淡去,天空漸漸亮起,但她背光的臉正漸漸黯去,再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了……
  也許,關於自我認同的問題,也是一輩子看不清楚答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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