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舊賦〉

  〈思舊賦〉一文,就其時代背景來看,雖然說的是向秀往洛陽途中,至故人舊居憑弔之感,但實而言之,其終極旨意,則是訴說人世的蒼涼與悲哀。

  綜觀〈思舊賦〉的正文與序文,其重複之處,所在多有。然而,若將重複之處與其他部分分開檢視,則其重複之處,是為了給人先入為主的觀念,使人在頌讀此賦時,自然地以為此賦為向秀懷念與嵇康往昔之情而作,藉以掩蓋文章中對自我身份的被剝奪、理想家國淪喪的痛心與悲鳴。也就是說,〈思舊賦〉中的思舊具有三重意涵:一者,思故友之逝;二者,思自身處境之悲;三者,思假名教壓迫真自然,過往生活不復得見之淒。是故,若按此一詮釋途徑,則〈思舊賦〉一文在其短小的篇幅中,展現了其多樣之面貌。

  然而,儘管有著這三種理解方向,卻不能因此將此賦拆成三個部分來加以詮釋,否則任一方向的單一詮釋,都將付之闕如:談個人情感一路,則〈黍離〉、〈麥秀〉之典故解釋便顯得狹隘而不甚妥切;言自身處境一途,則嵇康之死只餘對比警示,思念之情便頓而驟減;論理想國度、真自然的破滅,則以景寫心之句便全然不得解之。故理解此文,必以三者綜合貫之,方能體悟向秀為文時百感交集之心境。

正文起始,點出向秀即使必須到洛陽覆命,但仍執念於至故人舊址悼念之心意。[1]此一舉動除了代表向秀對於摯友之死感到悲慟以外,其顯示的,正是向秀處於黑暗政局的壓迫下,還懷有一點對於清靜安詳國度的依戀。然而,自渡黃河起,直至山陽止,黃河彷彿一道界線,不僅劃割了其與嵇康的天人永隔,也分離了他與理想國度的接近。更甚者,當他好不容易抵達曾經以為是一片樂土的山陽之時,卻見到了曠野的荒蕪、蕭條。在向秀的筆下,其彷彿以不干己事的態度面對這一切,用毫無情感的、冷靜的口吻,敘述週遭的景物,以及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是,向秀的內心其實是沈重的、痛苦的;他並不願意面對或肯認此一現實,卻又不得不面對週遭這一景一物,傳達出他內心深沈的悲痛。因此當他看到嵇康、呂安故居之巷弄已人去樓空,昔日之景已全然消逝,他艱忍的偽裝終究走向瓦解一途。所以他必須嘆〈黍離〉,因為故人已然逝去,不能再見,如周人見周室宗廟崩毀,盡成禾黍般傷感而不肯離去;所以他必須悲〈麥秀〉,因為其已無法再假裝那曾經嚮往的國度還一息尚存。所能見者,只剩那終將湮沒在滾滾紅塵中的樓宇,只剩那終將成為斷垣殘壁的屋舍。他只能止步,不能再向前,否則那深藏在陰影處的淒楚便會向他襲來;他只能回想,藉由過去來阻擋從內心竄升的絕望。但是事實就在眼前,了無生氣的棟宇如同墓碑般高舉著嵇康和呂安的死,無情地訴說著夢土已亡,更諷刺地映照在他不願前去,卻又必須前去的身軀上。夕陽即將落盡,寒意逐漸浮現,然而,縱使心緒已跌至谷底,縱使心中尚有千言萬語,但這孓然一身的憂和傷,又要向何處吐去?

  此時天地無語,只有鄰人的笛聲,寥亮地劃過天際。

  所以他以李斯的長吟來比擬嵇康的琴音,以李斯的冤來替嵇康發聲,更以李斯和嵇康的冤來怒指這個國家的污穢;它毀了嵇康、呂安和他所共同擁有的夢土,更奪去了他所珍視的朋友們。但他不能多說什麼,不能多咆哮些什麼,因為他的咽喉就這樣架在權力的刀口上,多向前一吋,便人頭落地。於是他只能繼續弔念嵇康,遙想耳邊的笛音是嵇康最末的琴聲,撫慰著他悲憤的情緒,又坦然地面對這不平的遭遇。可悲的是,這慷慨的笛聲又怎能長久,而嵇康的琴音又怎麼再次重現在世間?人已逝,國已滅,景物依舊,卻人事已非,徒留這在夾縫間的軀殼,又能夠多說些什麼?對向秀而言,所能做的,不過只剩寫下自己的蒼涼而已,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可為之事了……

  故,總地來說,〈思舊賦〉一文便是在此三種情緒交雜下,所誕生的產物:既懷故人,又嘆己身,更指國家的黑暗。然而,在感到自身渺小的無奈之後,對友人的悲卻無力盡抒,對理念的亡亦不能盡寫,對國家的憤怒和自身的淒涼更無法言說,這樣的情感,叫人情何以堪?所以魯迅先生在〈為了忘卻的紀念〉文中說,〈思舊賦〉幾乎是剛開始就結束了,因為這份情感,只能思,而無能言。


[1]   此為筆者對於文本之解讀。筆者以為,將「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解釋為至洛陽後隨即返回至山陽探舊人之址,略有不妥之處:若按此一解釋,則理論上不言「將」以表示未來行為之感,也不必以「旋反」表現與前句背反之意圖。故解為赴京前至嵇康舊居較為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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